今天,按导游比利要求,我们5点30分起床,6点吃早餐,6点30分集合。
我们跑步做完这些事,拉屎拉尿也跑,两人抢厕所,嘴里骂着比利。
拖着行李冲向停车场,机械师米奇、医生莎拉在帮大家装行李,忙得手脚并用。
米奇四点不到就起床,冲洗十五辆摩托车,检查车况,给车子加油,莎拉当他的助手。
米奇12岁开始骑摩托,15岁参加比赛,20岁跑到美国开大卡车,18个轮子那种。有了积蓄,他回到澳大利亚,办摩托车旅行社,他要赚更多的钱,实现少年时的梦想——骑摩托走天下,当冒险家,像查理一样。
米奇今年61岁,为梦想拼搏41年,依然在拼。
莎拉呢,莎拉并非米奇的职员,此次来非洲,她是个志愿者,白白为米奇打工,她希望米奇赏识她,正式雇佣她,成为摩托车导游。
骑摩托车,四海为家,浪迹天涯路,是莎拉的理想。
莎拉与米奇有相同的理想,而且莎拉是好医生、优秀骑手,我觉得米奇会录用她,从此一起奋斗。
米奇、莎拉、查理、比利,是一路货。他们为月亮抛弃便士,也为便士抛弃月亮,或者两个都要,偏执而自我陶醉,一旦选择了目标,死活不回头。
这样的人不是多数,大部分人老老实实、亦步亦趋。我基本是这样的人。
人和人外表相同,内质大相径庭,世上没有相同的灵*,丁是丁卯是卯。有人梦想天堂,有人无畏地狱,有人循规蹈矩,有人别出心裁。各奔前程。什么路都能一起走,除了人生路。
米奇集合完毕,导游比利发表了演讲。
比利说,今天要骑12个小时,路况是砾石滩,砾石滩属于石质荒漠,岩石风化的产物。
比利说,今天要穿过谷神星山谷,到达卡拉哈里沙漠的边缘。(注:谷神星,英文Ceres。)
比利说,山谷里有砾石,有褶皱岩,还有豹子、狮子,希望你们管好自己的脑袋。(注:褶皱岩也被称为褶皱流石。)
比利说,你们不是渴望冒险吗,享受冒险吧,祝你们好运。
比利喋喋不休,尽显卓越口才,听众们“哦哦”应声,眼睛看着天空,表情不耐烦。
查理开口了。查理说,请不要抱怨,你们会喜欢比利的唠叨,我哪天听不到比利的声音,哪天就活不下去。
大家“哄”地笑了起来。
查理和比利不同,他比较沉默,只在必要时指点迷津。
二离开旅馆,我们在弗朗斯胡克小镇穿行。
这是一个时髦富裕的小镇,也是古风醇厚的地方。
中世纪,一群法国人来到这里,从此有了弗朗斯胡克小镇。镇民种植葡萄,酿葡萄酒,养育后代,再没有离开。就像《百年孤独》的布恩迪亚家族,守着自己的“马孔多”。
这个法国式小镇,保留了固有的元素,鹅卵石小道,罗马式教堂,尖顶钟楼,雕木酒楼,玫瑰花园,葡萄庄,老火车,法国女郎……
多年过去了,小镇风韵犹存,像一个不肯老去的女人。
穿过这个古镇,如同穿过一段唯美的时光隧道。
我们刚离开小镇,景色就变了。
路边出现了铁皮房,它们层出不穷,低矮、破烂、锈迹斑斑,垃圾成堆,黑色的小孩光着身子。看到摩托车,孩子们追着喊“Sweets”。(注:Sweets,指糖果。)
积聚在心中的美感,“哗拉”一下支离破碎,如同倒塌的阳光房。
世界从高贵到贫贱,从华美到苦涩,从喜剧到悲剧,仅在一瞬间。
世界总想抓住任何机会,呈现它的本质。世界的本质,就是悲剧的本质。所谓的喜剧,不过是剧中剧罢了。
铁皮房过后,视野中出现了草原。
草原上生长着灌木,还有大面积的布曼须草,它们是这里的主角。布曼须草是些枯草,看上去死了,但根还活着,在等候今年的雨季。
布曼须草一派金*,铺散开来,扬扬洒洒,如同太阳的光辉,像一幅梵高的画。
前方出现了绵羊,它们正在穿马路,我们停车观看,它们是一些心宽体胖的家伙。
绵羊们站住了,堵在了路当中,咩咩地叫,等待主人的号令。
主人是个粗壮的女人,包着头巾。她抱着鞭子,不动声色,站在绵羊中间,像一根黑色的惊叹号。
对峙了一会,我突然领悟过来,下车,给了牧羊女10个兰特。
牧羊女鞭子一扬,卷毛们听命,颠着屁股退出了公路。
我们一次次与羊群、牛群邂逅,必要时用兰特打通关口。
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了斑马。它们过马路时排着长队,就像春游的孩子。
这样的路遇,给了我们意外的乐趣。旅行就是为了寻找乐趣,否则我们干吗出门呢。
三草原退去,砾石出现了,摩托车上了砾石路。
砾石坚硬、锐利、灰白色,像一群地底下长出来的灰白牙齿。
这里没有人烟,看不到牛羊,也没了路。所谓的路就是砾石滩。
摩托车在砾石上颠簸,像蚂蚱一样跳跃,发出“当当”的打铁声。
砾石路前方出现了山谷,这就是谷神星山谷,卡拉哈里沙漠的边缘。
山谷中横亘着褶皱岩,一气呵成,把世界挡在了外面。
褶皱岩彩色、斑斓,打满了褶皱,曲线起伏不定,如同海上滚滚的波浪。褶皱岩宽阔、明亮,耸入了蓝天,宛如蓝天上的一枚星球。
谷神星山谷,貌如天上的谷神星,以此得名。谷神星是火星、木星之间最亮的星星。
到过这个山谷,你就不用去谷神星了。
谷神星山谷“查理团”扑进了山谷,骑行在砾石滩上,每辆车哐哐乱响。
队伍有些散乱,摩托车在砾石上蹦跳,左右摇晃,如同跛脚的山羊。
太阳追赶着我们,高举着火把,发泄着火气,毫不手软。
炎热、颠簸,不到一小时,我全身湿透,皮手套能挤出水来。肌肉因紧绷而麻木,头盔发烫,像是戴了一只锅子。
石滩上有指示牌,写着“Leopardcountry”,警告我们,这里是豹子的地盘。
我想起约翰对豹子的描述,豹的百米速度五秒。少年时,我百米速度15秒,得过区级冠*,现在能跑几秒呢,30秒?60秒?
我踢了一脚骑手,骑手加大油门,摩托车在砾石上狂奔。砾石发出开肠剖肚的声音。
开始时,前后都有队友,他们和我们一样,在砾石上跳舞。没多久,只剩下了大卫。大卫在我们后面,不骄不躁。大卫是英国绅士。
到了后来,大卫也不见了。
于是,褶皱岩下、砾石滩上,剩下我、菲里普、灰灰,仨人抱成一团,匍匐前进。
队友们被砾石震碎了,还是被太阳融化了,或进了豹子的肚子,不知道,应该都有可能。
我们没力气管这些了,只能管住自己,盯着阳光下翻着白眼、冒着热气的石头,一个念头,跋涉。
都说人生是一场痛苦跋涉,我突然体会到了。
队友大卫
四
在一个静悄悄的山坡,菲里普突然停了车。
菲里普说肚子痛,要马上解决。
我马上滚下车。膝盖伸不直了,只能滚,一屁股滚到了石头上。
我打开了后备箱,抽出一只雪白的垃圾袋,容量是“40Gallon”,是我们准备的战地厕所。
我们登上了小石山,灌木中,有一丛怒放的红花,我们大吃一惊,赶紧拍照,生怕红花跑了。
菲里普蹲下,我用垃圾袋罩住了他。
菲里普工作时,我坐到石头上,喝水、吃花生、放哨。
几分钟后,我听到了一种声音,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就在灌木后面。
“What’sthat?”我冲着灌木喊。如果是队友,一定会回答我。
窸窸窣窣,脚步声近了,我瞪大眼睛,看到了一个家伙,穿着毛绒绒的皮衣。
“Leopard!”我喊了一声,原地起跳,“Run!”我喊。
菲里普掀掉垃圾袋,拉住我的手就往坡下跑。
跑了一段,我们回头,看清了来人,原来是狒狒,老天保佑,不是豹子。
五六只狒狒,扶老携幼的样子,一只小狒狒抓着垃圾袋,其他人盯着我手上的花生。
我胳膊一抡,扔掉了一袋花生。
下了山坡,跳上摩托车,菲里普发动了引擎。
就在这时,上来了两辆车,米奇的行李车,莎拉的救护车。
米奇、莎拉下了车,身后跟着杰奎琳、玛克辛。
杰奎琳是英国人,保罗的夫人;玛克辛是澳大利亚人,彼得的夫人。今天她们抛弃了骑手,坐上了莎拉的车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他们大声问。
“Baboon。”我说。
狒狒们上了岩石,坐得稳稳当当,嘴里嚼着花生。那只小狒狒快活地撕着垃圾袋。
“啊,抢了你们衣服?”米奇说,“我帮你们抢回来。”他气势汹汹地拣起石头。
“不是,垃圾袋,厕所。”我说,“花生也是我的。”
弄清了事情原委,那四人嘎嘎地笑。“That’sfunny!”米奇把秃脑袋也笑红了。
我们奔跑起来,摩托车的速度,一下子把四个轮子的车甩远了。
菲里普
五下午五点左右,我们骑出了谷神星山谷。
看到了公路,看到了一条大河,看到了我们的队友。感觉重回人间。
摩托车排在路边,队友们脱了骑行服,躺在河滩上,一个个露出大肚皮,闭着眼睛晒着太阳。
真是难以置信,他们在砾石滩没晒够?
只有查理站着,一脸焦虑,看到我们,他快步走过来,拍拍我们的摩托车。
菲里普马上道歉,头儿,对不起,我们来晚了,让你们久等了。
没想到查理说,你们不晚,还有三辆摩托车没到呢,可能迷路了,比利找他们去了。
查理说,他们是单人骑,你们是双人骑,就算迟到也不足为奇。说完,递来两瓶橙汁,奖励我们。
我们得意洋洋,我们没拖后退,不是害群之马。
喝着橙汁,欣赏那条大河,它平和、明亮,浮着夕阳的颜色。查理说,这是奥兰治河,来自纳米比亚,流经南非,注入大西洋。
我脱去靴子、袜子,卷起裤脚,一骨碌滑下了河滩,踩着温柔的沙子,走到了大河边。
我坐下,舒舒服服把脚放进河水,身子躺倒,死了一样闭上眼睛。
把我一生的幸福加起来,也比不上这一刻。
幸福就是把臭脚丫放在河里洗。
傍晚七点,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,一个叫“QuiverTree”的小镇。QuiverTree,意思是箭袋树。
我们直接去了餐馆,餐馆也叫“QuiverTree”。箭袋树,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?
餐馆的老板,荷兰人的后裔,红头发、白皮肤、高个子,五官精致,漂亮得像用石膏捏的。
“查理团”涌进餐厅,动作划一地脱掉了骑行服。
我的样子比谁都惨,辫子早就散了,发梢一缕缕贴着脖子,像粘在礁石上的海藻。
只有杰奎琳和玛克辛干干净净,身上有香水气。
QuiverTree小镇
小餐馆供应西式餐点,炸鸡、炸肉丸、炸羊排、炸薯条、炸面包圈。
查理向我们宣布,想吃什么尽管点,今天的晚餐由丹请客。
“谢谢丹!”大家欢呼雀跃,开始点餐,点了一大堆,反正丹请客。
有人问丹,他为什么请客,丹瞪着眼睛说,他要堵住大家的嘴,别再提昨天的事。
“什么事?你摔跟斗的事?放心,我们早忘了!”德国人史坦芬说,引起哄堂大笑。真没良心,丹付饭钱呢。
墙上挂着电视机,在播新闻,其中有休斯敦的消息,休斯敦还泡在水里,小船在街上划。
我们对面坐着查理,他问我们,家里有没有消息。菲里普说,没消息,家里人很沉默。
“林,你有很多小动物?”查理问我。
“是,五六十口。”我说。
我和菲里普不说话,盯着电视画面。查理拿起摇控器,“啪”一下,换了频道。
饭桌上,男人们谈论今天的骑行,他们认为,今天的骑行比昨天过瘾,有冒险的味道,砾石路不好对付。
莎拉医生莎拉医生来了,背着小药箱,她问,听说有人翻车了,受伤了吗,让我检查一下。
没人吭气,男人们昂起头,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。
比利冷冷一笑,说,我知道有人摔了跟斗,不止一个,自己招认吧。
丹一下子精神起来,帮比利说话,丹说:“承认吧,互相揭发!”
比利的目光移到一人身上,英国老头保罗,保罗一只眼睛蒙着纱布,成了独眼龙。保罗马上为自己争辩,他说:“我没摔,是眼睛摔了!”
男人们狂笑。杰奎琳亲吻着保罗。他们是恩爱夫妻。
保罗招供了,他摔在了砾石上,是被石头绊倒的,飞上来一块石头,打中了眼睛。“肖恩也摔了。”保罗供出了肖恩。
肖恩只得招认,保罗摔倒时,他就在后面,一紧张摩托车熄火,摔进了灌木丛。“今天马库斯也摔了。”肖恩说。
马库斯瞪了肖恩一眼,只好招认,躲不过了,比利和莎拉都盯着他。
马库斯说,他是进山谷前摔的,因为一群羊,羊突然出现,他刹住了,但为时已晚。
“你撞死羊了?”大家吃惊地问。
“不,羊差点撞死我。”马库斯说,“它们从我身上跑了过去。”
瑞士人马库斯大家哈哈大笑,查理的笑声最响,他边笑边敲酒杯。
大家发现,查理脸上的贴口贴不见了,露出暗红色疤痕,像爬了一条蜈蚣。
于是大家问,脸上的伤怎么回事,挨揍了,还是做了美容。
查理说,出发前一周,医生发现他眼皮下有东西,割开来一看,是一块玻璃。
“见*,不知是哪次车祸埋下的。”查理说。
“查理,再找找,也许身上埋着钻石。”比利说。
查理说,随他去,骑车的人,伤了死了,没什么了不起,不死就再骑,死了也要骑,没什么了不起。
查理真是醉了,死了怎么骑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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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林,浙江杭州人,毕业于原杭州大学中文系。原杭州日报记者、编辑。现旅居美国德州休斯敦。浙江省作协会员,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,纪实文学作家,出版了《嫁给美国》、《洋婆婆在中国》、《骑越阿尔卑斯山》、《生活本就是田园》、《奇怪的美国人》、《半寸农庄》等纪实文学著作。其中《半寸农庄》为代表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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