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朝时期,夫妻合葬的风俗非常流行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被木钉钉在墓室的顶部,画面朝下,正好处在仰面而卧死者的眼目之上,随他们一起下葬。
经过一千年的洗礼,在年的新疆阿斯塔那出土时,这幅图的颜色依旧鲜艳如初。
神奇的是,伏羲女娲本是流行于古代中原地区的艺术形式,在莫名其妙“消失”多年后,一幅《伏羲女娲图》却神奇地出现在新疆。
这一切,都要从他的前世遭遇说起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造型奇特:日月星辰,相拥交媾
《伏羲女娲图》的画面造型可谓相当大胆、独特。它描绘了伏羲女娲相拥交媾的景象:两人都是人首蛇身,上身相拥,下身交尾,侧面相觑。
伏羲左手高举“规”,即丈量器具;女娲则右手手持“矩”,一种木工曲尺。
我们都知道,伏羲是传说中的“三皇”之一,女娲是补天、造人的女英雄。相传,伏羲和女娲是兄妹,他们血亲通婚,并建立了婚姻制度与规矩法度。
在古代思想中,“规”为圆,象征天;“矩”为方,象征地。规矩就是天地的符号,呼应着夫妇二人所创立的“规矩”制。
往下看,伏羲、女娲的尾部像千年树根一样交缠,共缠绕3次,整体形成平衡相称的画面,给人以温馨、甜蜜之感。伏羲女娲的交尾隐喻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,也含蓄而强烈地表达了墓主对繁衍子孙的愿望。
其实,伏羲、女娲在原初典籍的记载中是单一神,并没有形成明确的对偶关系。
后来,受汉朝流行的阴阳五行之说的影响,两位神被附上了世俗的文化思维,逐渐由单一神结合成为对偶神——伏羲女娲与阴阳概念相结合,在画像中呈现为蛇尾相交的对偶现象。
学者郭沫若曾对画像中“交尾”艺术背后的原因深入研究。他认为,自远古时代以来,母系社会逐渐向父系社会转变,伏羲女娲的神话在流传过程中也发生了改变——女娲成为了伏羲的妻子。
原本独立的女神,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过程中,尤其是到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,被逐渐粘连上一位男性神作为配偶,这也是文化史上常有的事。
比如,古典神话中的西王母“嫁”给了被创造出来和她匹配的东王公;以月神常羲为原型塑造的嫦娥,本来和后羿并没有关系,可到了汉朝《淮南子》等文献中,就成了夫妻。
在伏羲女娲的身边,一共有74颗圆点。画面上方正中的1个大圆点代表“日”,加上周围的11点,一同代表着天上12个月。下方中央的大圆点则代表“月”,外加周围的11个圆点,共同代表12时辰。
剩下50颗星星的安排也大有寓意,暗示着“大衍之数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”的含义,与古代历法的编制有关。其中,有49颗是“实星”,还有一颗“虚星”——呈线形的流星。
这些“繁星点点”象征着浩瀚宇宙中,日月运转,两位开天辟地的人类始祖遨游在苍穹之间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陷入沉寂:战火纷飞,文化轰炸
汉朝时期,中原各地以刻画伏羲女娲图为墓室、宗祠供奉物的现象,是非常盛行和普遍的。
东汉晚期伏羲女娲石刻像
从长沙西汉马王堆出土的伏羲女娲人首蛇尾图卷,西汉中期河南南阳墓室顶部的伏羲女娲画像砖,到山东武梁祠出土东汉晚期伏羲女娲石刻像等,“伏羲女娲”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种古老而壮丽的神秘力量,伴随着供奉、墓葬,成为在泥土中沉睡千年的艺术品。
悠悠岁月,时代变迁。东汉之后的魏晋南北朝,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时代。战火纷飞之下,人们无法安居乐业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祭祖丧葬也只能随着环境条件变化,不能继续沿袭汉代旧俗——墓葬艺术如果失去了“人”这个载体,那么自身也会消亡。
随着战乱,南北民族逐渐迁移,文化的大交流、大融合也为中原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,使汉代的经学、玄学广泛传播。在各种文化的轰炸之下,伏羲女娲的艺术形象逐渐遇冷,被世人所遗忘。
直至东汉灭亡后,一时间,世上再无伏羲女娲图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重现江湖:数百里外,死而复生
经过了两百多年的沉寂后,盛唐之时。在两汉之际盛行的伏羲女娲形象,突然在远离中原的“塞外火洲”高昌(如今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)大量出现,并被普遍用于墓葬之中。
最早的一幅在吐鲁番墓葬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,是年黄文弼先生参加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时发现的。直至21世纪中叶,在吐鲁番被发掘出的40座墓葬中,70%的墓室顶部都绘有伏羲女娲图。
古时候,高昌地区居民主要是从内地迁来的汉人,总数约占当地居民总数的80%。
他们有的是为了躲避战乱,也有的是随家族早期迁入,但不变的是他们内心世代秉承的中原文化传统。而深深扎根于汉人心中文化观念,也使得高昌地区弥漫着浓厚的汉文化气息。
因此,伏羲女娲图作为汉族丧葬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,在高昌王朝建立伊始,便成为盛极一时的随葬品。
然而,历史的进程往往不尽人意。保持了多年安定的高昌政权,到了末代国王麹文泰时期,却出现了暗中串通西突厥的分裂局面。
这一举动引发了唐朝中央政府的极大不满,唐太宗出兵攻打高昌,最后把高昌王国灭消灭了。于是,唐朝政府在高昌境内设置了西州。
因为动荡才刚刚平复,百姓的生活缺乏稳定性,人们思乡心切,但却难东归返乡,唯有希望西州安定。此时的人们在精神上极度渴望来自神灵的安抚和寄托。
而汉朝历代重视丧葬,视死为复生,人们普遍信奉灵魂崇拜、死后升入天庭的传统生死观。
因此,将创造人类生命和宇宙万物,又能代表逝者灵魂升天的伏羲女娲图作为民族凝聚力的象征,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复生背后:彰显文化,寓意深刻
经历多年的沉寂,《伏羲女娲图》得以从中原流传至新疆吐鲁番地区,并风靡一时,与其彰显的汉朝传统社会文化观念深入人心不无关系。
生殖崇拜在文献的记载中,伏羲女娲是确立婚姻制度的先祖,其所蕴涵的生殖性是不言而喻的。
闻一多曾说:“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,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,而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。”伏羲女娲作为人类的始祖,必然受到人们的崇拜,古代画家便以蛇身交尾的图腾体现婚姻的生殖目的。
神的上半身是人形,下半身化为蛇尾,互相亲密交缠,这是古人对传承家族、延绵子嗣的直观诉求,也是对生殖崇拜意识形态的具象化体现。
一是因为蛇的外部特征与男性生殖器相似;二是因为蛇交尾是生物间的繁衍行为;三是因为葫芦与生殖崇拜有关的神话议题一直被广为流传,侧面相觑的伏羲、女娲的姿势互相对称,外部轮廓呈葫芦状,而葫芦形又与孕妇相似。
在墓室里悬挂《伏羲女娲图》,不仅体现了古人祈求神灵保佑儿孙满堂,而且具有希望逝者得以轮回重生的含义。
人类学家常认为丧礼起源于对死者鬼魂的恐惧。在这种心理下,汉代“事死如生”的厚葬观念得以产生,通过对逝者遗体作一番处理,举行丧葬仪式,表达死者能顺利到达另一永恒世界的美好愿望。
阴阳和合古人希望,在伏羲女娲神灵的保佑下,逝者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荣华富贵。这也使伏羲女娲成为阴界、阳界之间的使者,化作阴阳的象征。
自先秦时期起,古人对阴阳有多种认知观点。老子认为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;《易传》中记载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;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》中说:“天有阴阳,人亦有阴阳。”
汉人的宇宙时间观可以说是建立在阴阳观念之上的,所以对阴阳的理解也自然渗透到艺术创作中。
环绕在伏羲女娲身边的月和日,在民间传说中分别代表阴、阳二气。伏羲托日,日是“阳”的意思;女娲托月,月是“阴”的意思,两人成对出现,有阴阳和合之意。
如此哲学意蕴,蕴含了与天地相通、相融、相合的情感内涵,使得《伏羲女娲图》的思想内涵进一步提高,也使其交尾形象从单一的生殖崇拜,上升到天地和合、万物化生的中国传统哲学大道之中。
生命追求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,伏羲女娲不仅让背井离乡的汉人得到心灵上的抚慰,而且也引起了当地少数民族居民的信奉和推崇。
从当地出土的《伏羲女娲图》中不难发现,图中原为中原汉族人长相的伏羲女娲已“入乡随俗”,被当地民族改造成西域本地人模样:眼眶深邃、鼻梁高挺、卷髭络腮、胡服对襟。
伏羲女娲的地方化,恰恰是汉文化扎根西域的重要标志。
艺术是心灵的产物,更是人们在特殊时期、环境下的心灵寄托。在战争频发、动荡不安的古代社会,画家们画出《伏羲女娲图》不是为了自娱,也不是为了观赏,而是为了体现普通人与天神沟通、祈求庇佑的愿望。
生命是死亡的开始,死亡是生命的结局。古人一直无声地在《伏羲女娲图》中倾注着对逝者无尽的怀念,和渴望祝福、保佑的希冀,用生命创造者的形象来陪伴死亡,渴望庇佑。
直到几百年后,在尘土里被挖掘出来后,它依旧展现出令人震惊的艺术生命力。
后人往往能从这象征生命轮回的画幅中,感受古人强烈的生命意识——无论是对生者,还是死者,一样充满着热望与追求。
写在最后
在对神秘现象一无所知的古代,把神灵作为宇宙中一切未知领域的答案,几乎成了世界所有民族在文明发展时期共同的选择。
《伏羲女娲图》也不例外,它成功充当了社会神灵、精神寄托的角色,并延续了数千年。
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过:“文明生长的实质,是一种生命力。”正因为《伏羲女娲图》身上倾注了太多的传统文化、生死观念,才得以生生不息地流传,连多年的尘封也掩盖不了他的艺术生命力。
就像其他千千万万见证时代变迁的文物一样,《伏羲女娲图》无言地诉说着他的前世传奇,并希望后人以史为鉴,不断前进。
身处现代的我们,比古人了解更多科学知识,掌握更多前沿研究,固然能比他们对世界有更真实、客观的认知。
但是,世界上最富有魅力的不是一直的事物,而是那无穷无尽、未被发掘的未知领域。人类文明的进步,就建立在对一切未知因素的不断思考和认识的基础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