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杨绛先生最大的尊重,就是认真读她的文。
以下为《走在人生边上》前言节选:
我已经走到人生的边缘边缘上,再往前去。就是“走了”,“去了”,“不在了”。”没有了”,中外一例,都用这种种词儿软化那个不受欢迎而无可避免的”死”字。“生、老、病、死”是人生的规律,谁也逃不过。虽说“老即是病”,老人免不了还要生另外的病。能无疾而终,就是天大的幸运;或者病得干脆利索,一病就死,也都称好福气。活着的人尽管舍不得病人死,但病人死了总说”解脱了”解脱的是谁呢?总不能说是病人的遗体吧?这个遗体也决不会走,得别人来抬,别人来埋。活着的人都祝愿死者”走好”。人都死了,谁还走呢?遗体以外还有谁呢?换句话说,我死了是我摆脱了遗体?还能走?怎么走好?走哪里去?我想不明白。我对想不明白的事,往往就搁下不想了。可是我已经走到了人生边上,自己想不明白,就只想问问人,而我可以间的人都已经走了。这类问题,只在内心深处自己问自己,一般是不公开讨论的。我有意无意,探问了近旁几位七十上下的朋友。朋友有亲有疏,疏的只略一探问。设想到他们的回答很一致,很肯定,都说人死了就是没有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虽然各人说法不同,口气不同,他们对自己的见解都同样坚信不疑。他们都头脑清楚,都是先进知识分子。我提的问题。他们看来压根儿不成问题。他们的见解,我简约地总结如下:“老皇历了!以前还要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呢!子子孙孙还要祭祀”作飨”呢!现在谁还迷信这一套吗?上帝已经死了。这种神神**的话没人相信了。人死留名,雁死留声,人世间至多也只是留下些声名罢了。”“人死了,剩下一个臭皮囊,或埋或烧,反正只配肥回了。形体已经没有了,生命还能存在吗?常言道:人死烛灭。蜡烛点完了,火也灭了,还剩什么呢?“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草*了,枯了,死了。不过革有根,明年义长出米。人也一样,下一代接替上代,代代相传吧。一个人能活几辈子吗?”“上帝下岗了,现在是财神爷坐庄了。谁叫上帝和财神爷势不两立呢!上帝能和财神爷较量吗?人活一辈子。没钱行吗?挣钱得有权有位。争权夺位得靠钱。称王称霸只为钱。你是经济大国。国际问才站得住。没有钱。只有死路一条。咱们现在居然”穷则变,变则通了”,知道最要紧的是理财。人生一世,无非挣钱、花钱、享受,死了能带走吗?““人死了就是没有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还有不死的灵*吗?我压根儿没有灵*,我生出来就是活的,就得活到死,尽管活着没意思,也无可奈何。反正好人总吃亏,坏人总占便宜。这个世界是没有公道的,不讲理的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,什么都不由自主呀。我生来是好人,没本领做恶人。吃亏就吃亏吧。尽量做些能傲的事,就算没有白活了。”“我们这一辈人,受尽委屈、吃尽苦楚了。从古以来,多少人”搔首问青天”,可是”青天”,它理你吗?圣人以神道设教,“愚民”又”驭民”·我们不愿再受骗了。迷信是很方便的。也顶称心。可是”人民的鸦片”毕竟是麻醉剂呀,谁愿意做·瘾君子”呢。说什么”上帝慈悲”。慈悲的上帝在干什么?他是不管事还是没本领呀?这种昏赖元能的上帝,还不给看破了?上帝?哪有上帝。”“我学的是科学。我只知道我学的这门学科。人死了到哪里去是形而上学,是哲学问题,和我无关。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他们说话的口气,比我的撮述较为委婉,却也够叫我惭愧的。老人糊涂了,但是我仔细想想,什么都不信,就保证不迷吗?他们自信不迷。可是他们的见解,究竟迷不迷呢?第一,比喻只是比喻。比喻只有助于表达一个意思,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虚实。”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”只借以说明人生短暂。我们也向人祝愿”如松之寿”、”寿比南山”等等,都只是比喻罢了。“人死烛灭”或”泊干灯烬”。都是用火比喻生命。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躯体。但另一个常用的比喻”薪尽火传”也是把火比喻生命,把木柴比喻躯体。脂、油、木柴同是燃料,同样比作躯体。但”薪尽火传”却是说明躯体消灭后,生命会附着另一个躯体继续燃烧。恰恰表达灵*可以不死。这就明确证实比喻不能用来判断事物的真伪虚实。比喻不是论断。第二,名与实必须界说分明。老子所谓”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如果名与实的界说不明确,思想就混乱了。例如。。我没有灵*”云云,是站不住的。人死了,灵*是否存在是一个问题。活人有没有灵*。不是问题,只不过”灵*”这个名称没有定规。可有不同的名称。活着的人总有生命一-不是虫蚁的生命。不是禽兽的生命,而是人的生命,我们也称”一条人命”。自称没有灵*的人,决不肯说自己只有一条狗命。常言道”人命大似天”或”人命关天”二人命至关重要,杀人一命,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偿。“一条大命”和”一个灵*”实质上有什么区别呢?英美人称soul,古英文称;host,法国人称ame。西班牙人称alma,辞典上都译作灵*。灵*不就是人的生命吗?谁能没有生命呢?又例如”上帝”有众多名称。”上帝死了”,死的是哪一门子的上帝呢?各民族、各派别的宗教,都有自己的上帝,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称真主,称唯一的上帝,把异教的上帝称邪神。有许多上帝有偶像,并且状貌不同。也有没有偶像的上帝。这许多既是真主,又是邪神,有偶像和无偶像的上帝,全都死了吗?人在急难中,痛苦中,烦恼中,都会呼天、求天、间天,中外一例。上帝应该有求必应,有问必答吗?如果不应不答,就证明没有上帝吗?耶稣受难前夕,在葡萄园里梅告了一整夜,求上帝免了他这番苦难,上帝答理了吗?但耶稣失去他的信仰了吗?中国人绝大部分是居住农村的农民。他们的识见和城市里的先进知识分子距离很大。我曾下过乡,也曾下过干校,和他们交过朋友。能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,也能认识他们的人品性格。他们中间,当然也有高明和愚昧的区别。一般说来,他们的确思想很落后。但他们都是在大自然中生活的。他们的经历,先进的知识分子无缘经历,不能一概断为迷信。以下记录的,都是笃实诚朴的农民所讲述的亲身经历。“我有夜眼,不爱使电棒,从年轻到现在六七十岁,惯走黑路。我个子小,力气可大,啥也不怕。有一次,我碰上”*打墙”了。忽然的,眼前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,只看到旁边许多小道。你要走进这些小道,会走到河里去。这个我知道。我就发话了:不让走了吗?好,我就坐下。”我摸着一块石头就坐下了。我掏出烟袋,想抽两口烟。可是火柴划不亮,划了十好几根都不亮。碰上”*打墙”,电棒也不亮的。我说:“好,不让走就不走,咱俩谁也不犯谁。”我就坐在那里。约莫坐了半个多时辰,那道黑墙忽然没有了。前面的路,看得清清楚楚。我就回家了。碰到”*打墙”就是不要乱跑。他看见你不理,没办法,只好退了。”我认识一个二十多岁农村出身的女孩子。她曾读过我记的《遇仙记》(参看《杨绛文集》第二卷-页。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),问我那是怎么国事。我说:”不知道,但都是实事。全宿舍的同学、老师都知道。我活到如今,从没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样!她说:“真的,有些事,说来很奇怪,我要不是亲眼看见,我决不相信。我见过*附在人身上。这*死了两三年了,死的时候四十岁。他的女儿和我同岁,也是同学。那年,挨着我家院墙北面住的女人刚做完绝育手术,身子很弱。这个男*就附在这女人身上,自己说”我是谁谁谁,我要见见我的家人,和他们说说话。”有人就去传话了。他家的老婆、孩子都赶来了。这*流着眼泪和家里人说话,声音全不像女人。很粗壮。我妈是村上的卫生员。当时还要为这女人打消炎针。我妈过来了,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一一叫什么”人中”吧?可是没用。我妈硬着胆子给她打了消炎针。这*说:“我没让你掐着,我溜了。嫂子。我今儿晚上要来吓唬你l”我家晚上就听得哗啦啦的响,像大把沙子撒在精上的响。响了两次。我爹就骂了:深更半夜,闹得人不得安宁,你王八蛋!”那*就不闹了。我那时十几岁,记得那*闹了好几天,不时地附在那女人身上。大约她身子健朗了,*才给赶走。“在”饿死人的年代”,北京居民只知道”三年自然灾害气十年以后。我们下放干校,才知道不是天灾。村民还不大敢说。多年后才听到村里人说:那时候饿死了不知多少人,村村都是死人多,活人少,阳气压不住阴气,快要饿死的人往往夜里附上了*,又哭又说。其实他们只剩一口气了。没力气说话了。可是附上了*,就又哭又说,都是新饿死的人,哭着诉苦。天亮,附上*的人也多半死了。”*附人身的传说,我听得多了,总不大相信。但仔细想想,我们常说“又做师娘(巫婆)又做*”,如果从来没有*附人身的事,就不会有冒充驱*的巫婆。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亚的话:这个世界上,莫名其妙的事多着呢。《左传》也记载过闹*的事。春秋战国时,郑国二贵胃争权。一家姓良,一家姓驷。良家的伯有骄奢无道,驷家的子笛一样骄奢,而且比伯有更强横。子暂是老二,还有个弟弟名公孙段附和二哥。子雷和伯有各不相下。子誓就叫他手下的将官驷带把伯有杀了。当时郑国贤相子产安葬了伯有。子暂擅杀伯有是犯了死罪,但郑国的国君懦弱无能,子产没能够立即执行国法。子誓随后两年里又犯了两桩死罪。子产本要按国法把他处死,但开恩让他自杀了。伯有死后化为厉*。六七年间经常出现。据《左传》,“郑人相惊伯有”,只要听说”伯有至矣”,郑国人就吓得乱逃,又没处可逃。伯有死了六年后的二月间,有人梦见伯有身披盔甲,扬言:“三月三日,我要杀驷带。明年正月二十八日,我要杀公孙段。”那两人如期而死。郑国的人越加害怕了。子产忙为伯有平反,把他的儿子“立以为大夫,便有家庙”,伯有的*就不再出现了。郑子产出使晋国。晋国的官员问子产:伯有犹能为厉乎?”(因为他死了好多年了。)子产曰:“能。”他说:老百姓横死。**还能闹,何况伯有是贵自的子孙,比老百姓强横。他安抚了伯有,他的*就不闹了。我们称闹*的宅子为凶宅。钱钟书家曾租居无锡留芳声巷一个大宅子,据说是凶宅。他叔叔夜晚读书,看见一个*,就去打*,结果大病了一场。我家一九一丸年从北京回无锡,为了找房子,也曾去看过那所凶宅。我记得爸爸对妈妈说:“凶宅未必有*,大概是房子阴暗,住了容易得病。”但是我到过一个并不阴暗的凶宅。我上大学时,我和我的好友周芬有个同班女友是常熟人,家住常熟。一九三一年在假,她邀我们游常熟,在她家住几天。我们同班有个男同学是常熟大地主,他家目。在城里盖了新房子。我和周芬等到了常熟,他特来邀请我们三人过两天到他新居吃饭,因为他妈妈从未见过大学女生,一定要见见,酒席都定好了,请务必赏光。我们无法推辞。只好同去赴宴。新居是簇新的房子。阳光明亮,陈设富丽。他妈妈盛装迎接。同席还有他爸爸和孪生的叔叔,相貌很相像。还有个瘦弱的嫂子带着个淘气的胖侄儿,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妹妹。据说,那天他家正式搬人新居。那天想必是挑了”宜迁居”的*道吉日。因为搬迁想必早已停当,不然的话,不会那么整洁。回校后,不记得过了多久,我又遇见这个男同学。他和我们三人都不是同系,不常见面。他见了我第一事就告诉我他们家闹*,闹得很凶。嫂子死了,叔叔死了,父母病了,所以赶紧逃回乡下去了。据说,那所房子的地基是公共体育场,没知道原先是处决死囚的校场。我问:“*怎么闹?”他说:“一到天黑,楼梯上脚步声上上下下不断,满处咳吐吵骂声,不知多少*呢。”我说:“你不是在家住过几晚吗?你也听到了?”他说他只住了两夜。他像他妈妈,睡得浓,只觉得城里不安静,睡不稳。春假完了就回校了。闹*是他嫂子听到的,先还不敢说。他叔叔也听到了。嫂子病了两天,也没发烧,无缘无故地死了。才过两天,叔叔也死了,他爹也听到闹,父母都病了。他家用男女两个佣人,男的管烧饭,是老家带出来的,女的是城里雇的。女的住楼上,男的住楼下,上下两间是楼上楼下,都在房子西尽头,楼梯在东头,他们都没事。家里突然连着死了两人,棺材是老家账房雇了船送回乡的。还没办丧事,他父母都病了。体育场原是校场的消息是他妹妹的婆家传来的。他妹妹打来电话,知道父母病,特来看望。开上晚饭,父母都不想吃。他妹妹不放心,陪了一夜。他的侄儿不肯睡挪人爷爷奶奶屋的小床,一定要睡爷爷的大床。他睡爷爷脚头,梦里老说话。他妹妹和爹妈那晚都听见家里闹*了。他们屋里没敢关电灯。妹妹睡她妈妈脚头。到天亮,他家立即雇了船,收拾了细软逃回乡下。他们搬人新居。不过七、八天吧。和我们同席吃饭而住在新居的五个人,死了两个,病了两个,不知那个淘气的胖侄儿病了没有。这位同学是谨小慎微的好学生,连*课《三民主义》都不敢逃学的,他不会撒谎胡说。我自己家是很开明的,连灶神都不供。我家苏州的新屋落成,灶上照例有“灶君菩萨”的神盒。年终糖瓜祭灶,把灶神送上天了。过几天是“接灶”日。我爸爸说:“不接了。”爸爸认为灶神相当于“打小报告”的小入,吃了人家的糖瓜,就说人家好话。这种神,送走了正好,还接他回来干吗?家里男女佣人听说灶神不接了,都骇然。可是“老爷”的话不敢不听。我家没有灶神,几十年都很平安。可是我曾经听到开明的爸爸和我妈妈讲过一次*。我听大姐姐说。我的爷爷曾做过一任浙江不知什么偏僻小县的县宫。那时候我大姐年幼,还不大记事。13前。。、只有使她特别激动的大事才记得。那时我爸爸还在日本留学,爸爸的祖父母已经去世,大伯母一家、我妈妈和大姐姐都留在无锡,只爷爷带了奶奶一起离家上任。大姐姐记得他们坐了官船。扯着龙旗,敲锣打鼓很热闹。我听到爸爸妈妈讲。我爷爷奶奶有一天*昏后同在一起,两人同时看见了我的太公,两人同时失声说2”爹爹喂”,但转眼就不见了。随后两人都大病,爷爷赶忙辞了宫,例眷乘船回乡。下船后,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。这件事,想必是我奶奶讲的。两人同时得重病,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,是过洼的事实。见*是得病还乡的原因。我妈妈大概信了,我爸爸没有表示。以上所说,都属”怪、力、乱、神”之类,我也并不爱谈。我原是旧社会过来的”老先生”一一这是客气的称呼。实际上我是老朽了。老物陈人,思想落后是难免的。我还是晚清末代的遗老呢!可是为”老先生”改造思想的。。年轻人”如今也老了。他们的思想正确吗?他们的”不信不迷”使我很困惑。他们不是几个人。他们来自社会各界科学界、史学界、文学界等,而他们的见解却这么一致、这么坚定。显然是代表这一时代的社会风尚,都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、摸不着的”形而上”搅界。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,是更加偏离”形而上”境界,也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的。他们的见解是否正确,很值得仔细思考。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,按照合理的规律,合乎逻辅的推理,依靠实际生活经验,自己思考。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,发现问题,解答问题:能证实的予以肯定,不能证实的存疑。这样~步一步自问自答,看能探索多远。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,无*无派,也不是教徒,没什么条条框框干碍我思想的自由。而我所想的,只是浅显的事,不是专门之学,普通人都明白。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边缘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。向后看,我已经活了一辈子,人生-世。为的是什么呢?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向前看呢,我再往前去,就什么都没有了吗?当然。我的躯体火化了,没有了,我的灵*呢?灵*也没有了吗?有人说。灵*来处来,去处去。哪儿来的?又回哪儿去呢?说这话的,是意味着灵*是上帝给的,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。可是上帝存在吗?灵*不死吗?一神和*的问题现在崇尚科学,时髦的口号是“上帝已经死了”。说到信念,就是唯心,也就是迷信了。唯心,可以和迷信画上等号吗?现在思想进步的人,也讲“真、善、美气”真、善、美”看得见吗?摸得着吗?看不见、摸不着的,不是只能心里明白吗?信念是看不见的,只能领悟。从“知”到“悟”,有些距离,但并非不能逾越的,只是小小一步飞跃,认识从“量变”进而为“质变”罢了。是不是“迷”,可以笨笨实实用合理的方法和逻蟹的推理来反证。比如说吧,假如我相信大自然有规律,我这点信念出于我累积的知识。我看到一代代科学家已发现了许多规律。规律可能是错误的(如早期关于天体运行的规律)。可以推翻;规律可能是不全面的,可以突破,可以补充。反过来说,大自然如果没有规律,科学家又何从探索?何从发现?又何从证实呢?大自然有规律这点信念,是由知识的累积,进一步而领悟的。然后又由反证而肯定。相信大自然有规律,能说是迷信吗?是否可以肯定不是迷信呀?科学愈昌明。自然界的定律也发现得愈多,愈精密。一切定律(指经过考验,全世界科学家都已承认的定律)。不论是有关天文学、物理学、生物学等等,每一学科的定律,都融会贯通,互相补充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我相信这个秩序井然的大自然,不可能是偶然,该是有规划、有主宰的吧?不然的话,怎能有这么多又普遍又永恒的定律呢?有人说,物质在突发的运动中,动出了定律。但科学的定律是多么精确,多么一丝不苟,多么普遍一致呀!如果物质自己能动出这么精密的定律来,这物质就不是物质而有灵性了。该是成了精了。但精怪各行其道,不会动出普遍一致的定律来。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,物质按他的规定运动。所以相信大自然的神明,是由累积的知识,进而成为信念,而这个信念,又经过合理的反证,好像不能推翻,只能肯定。相信大自然的神明,或神明的大自然,我觉得是合乎理性的,能说是迷信吗?大自然的神明,或神明的大自然,按我国熟悉的称呼,就称”天”,老百姓称老天爷或天老爷,文雅些称”上天”、”天公”、”上苍”,名称不同。所指的实体都是相同的。例如孔子曰:“天何盲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”(《阳货十七》)“吾谁欺,欺天乎?”(《于罕第九》)“知我者,其天乎”““宪问十四》”“获罪于天,无所裤也。”(《八佾第三》)“天生德于予,……”(《述而第七》)以上只是略举几个《论语》里的“天”,不就是指神明的大自然或大自然的神明吗?有人因为《论语》樊迟问知,于曰:“敬*神而远之。”(《雍也第六》)就以为孔子对*神敬而远之。但孔子对*神并不敬而远之。《中庸》第十六章,子思转述孔子的话:“*神之为德,其盛矣乎!视之而勿见,听之而勿闻,体物而不可遗,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,洋洋乎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《诗》曰:“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。矧可射思。”又,《中庸》第一章“莫见乎隐。莫显乎徽,故君子慎其独也。”《中庸B所记的话,我按注解解释如下。第十六章说:“祭祀的时候,*神虽然看不见,听不见,万物都体现了神灵的存在;祭祀的时候,神灵就在你头顶上,就在你左右”。接着引用《诗经·大雅·抑》之篇:“神来了呀,神是什么模样都无从想像,我们哪敢怠慢呀。”这几句诗,表达了对神的敬畏。《中庸第一章里说:“最隐蔽的地方,最微小的事,最使你本相毕露,你以为独自一人的时候投入看见,就想放肆啦?小心呀”君子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特别谨慎。”读《论语》。可以看到孔子对每个门弟子都给予适当的答复。问同样的问题,从没有同样的回答。这是孔子因人施教。樊迟是个并不高明的弟子。他曾问孔子怎样种田,怎样种菜。孔子说他不如老农,不如老圃。楼下说“小人哉。樊须也”(《子路十三》)。一次,樊迟问知{智)。(《颜渊十二》)子曰:“知人。”樊迟不懂,问这话什么意思?孔子解辟了一通。他还是不懂,私下又把夫子的解释问子夏。他大概还是没懂,又一次问知,孔子曰:产敬*神而远之。这回他算是懂了吧,没再问。可是《论语》和《中庸》里所称的“*神”,肯定所指不同。《中庸》里的“*神”,能“敬而远之”吗?《中庸》和《论语》讲“*神”的话,显然是矛盾的。那么,我们相信哪一说呢?孔子十九岁成家,二十岁生鲤。字伯鱼。伯鱼生傲,字子思。伯鱼先孔子死。据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伯鱼享年五十。那么,孔子已经七十岁了。而颜渊还死在他死以后。子路又死在颜渊之后,孔子享年七十三。他七十岁以后经历了那么多丧亡吗?而伯鱼几岁得子,没有记载。孔子去世时子恩几岁。无从考证。反正孔子暮年丧伯鱼之后,子思是他唯一的孙儿。孔子能不教他吗?孔子想必爱重这个孙儿。他如果年岁已长,当然会跟着祖父学习。当时孔子的门弟子已有两位相当于助教的有若和曾参,称有子、曾子。子思师事曾参。如果他当时已有十五、六岁,他是后辈。师事助数是理所当然。如果他还幼小。孔子一定把他托付给最信赖的弟子。曾参显然是他最贴心的弟子。试着他们俩的谈话。孔子说:“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曾子曰:“唯。”孔子走了,门人间曾子,夫子什么意思?曾子日产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”(《里仁第四》)哪个门弟子能这么了解孔子呢?子思可能直接听到泣祖父的教诲,也可能由曾参传授。《论语》子贡回: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“(《公冶长第五》)。这不过说明,孔子对有些重要的问题,不轻易和门弟子谈论。子思作《中庸》,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。”这是孔子的大道理,也是他的心里话,如果不是贴心的弟子,是听不到的。子思怕祖父的心里话久而失传,所以作《中庸》。这是多么郑重的事,子思能违反祖父的心意而随意乱说吗?“*神”二字,往往并称,但《中庸》所谓“*神”,从全篇文字和引用的诗,说的全是”神”。”洋洋乎如在其上。如在其左右”,就是《论语》“祭神如神在”的情景。所谓神。也就是《论语》里的天,也就是我所谓大自然的神明。加上子思在《中庸》里所说的话,就点染得更鲜明了。神是无所不在,无所不见,无所不知的。能”敬而远之”吗?神就在你身边,决计是躲不开的。孔子每次答弟子的问题,总有针对性。樊迟该是喜欢谈神说*,就叫他“敬*神而远之”。这里所说的“*神”,是*魅,决不是神。我国的文字往往有两字并用而一虚一实的。“*神”往往并用。子思《中庸》里用的“*神”,“*”是陪用,“*”虚而“神”实。“敬*神而远之”,“神”是陪用,“神”字虚而”*”字实。(参看《管锥编》第一册《周晶正义》二一《系辞》五一←←93-95页。三联书店年1月版)*魅宜敬而远之。几个人相聚说*,*就来了。西方成语:“说到魔*,魔*就来。”我写的《遇仙记》就是记我在这方面的经验。我早年怕*,全家数我最怕*,却又爱面子不肯流露。爸爸看透我,笑称我“活*”即胆小*。小妹妹杨必护我,说络姐只是最敏感。解放后,钱锺书和我带了女儿又回清华,住新林院,与堂姊保康同宅。院系调整后,一再迁居,迁入城里。不久我生病,三姐和小妹杨必特从上海来看我。杨必曾于解放前在清华任助教,住保康姊家。我解放后又回清华时,杨必特地通知保康姐,请她把清华几处众人说*的地方瞒着我,免我害怕。我既已迁居城里,杨必就一一告诉我了。我知道了非常惊奇。因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,就是传说有*的地方。例如从新林院寓所到温德先生家,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。那里是日寇屠杀大批战士或老百姓的地方。一次晚饭后我有事要到温德先生家去。锺书已调进城里,参加翻译《毛选》工作,我又责令钱玻早睡。我独自一人,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。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,却像遇到”*打墙”似的,感到前面大片黑气,阻我前行,只好退回家。平时我天黑后走过网球场旁的一条小路,总觉寒凛凛地害怕。据说道旁老树上曾吊死过人。据说苏州庙堂巷老家有几处我特别害怕,都是佣人们说神说*的地方。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。城里人太多了,*已无处可留。农村常见*,乡人确多迷信,未必都可信。但看不见的,未必都子虚乌有。有人不信*(我爸爸就不信*)。有人不怕*(锺书和钱玻从来不怕*〉。但是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*。因为”没有”无从证实;证实”有”,倒好说。我本人只是怕*。并不敢断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实在,也许我只是迷信。但是我相信,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。这话该不属迷信吧?有人说,我们的亲人,去世后不再回家,不就证明*是没有的吗?我认为,身后的事,元由得知,我的自问自答。只限于今生今世。二有关人的问题有关人的问题,我不妨从最亲切最贴身的“我”问起,就发现一连串平时没想到的问题。“我”,当然不指我个人,“我”是一切人的代名词。如问“我”是谁?答“我”是人——人世间每个具体的人。每个具体的人,统称人。这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。具体各别的人,数说不尽,我们只用一个抽象的“人”字,代表一切具体的人。我经常受到批判:“只有具体的人,没有抽象的人,单用一个‘人’字,是抹杀了人的阶级性。”抽象的代名词,当然不是具体的人,但每个自称“我”的人,都是具体的人,不同阶级,不同职业,不同区域,不同时代的一个个具体的人,都自称”我”,所以可以说:“我”是人一一人世间每一个具体的人。(一)人有灵*我首先要说。人有灵*。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体,而身体具有生命,称灵*。灵*是看不见的,但身体有没有生命却显而易见。死尸和活人的区别看得出,摸得着。所以每个活着的人,有肉体,也具有生命。上文已经说过,人的生命不是草木、虫蚁的生命,也不是禽兽的生命,我们称一条人命或一个灵*;名称不同而所指同是人的生命。下文我避免用“一条人命”而采用“一个灵*”,因为在我国文字里,“命”字有两重意义。生命(life)称命;命运(fate)也称命,例如”薄命”、”贫贱命”、”命大”、”生死有命”等。同一个字而所指不同。在思维的过程中窑易引起混乱。导致错误。灵*是否不灭,可以是问题;而活着的人都有生命或灵*。是不成问题的。可以肯定说:人有两部分,一是看得见的身体,一是看不见的灵*。这不是迷信,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(二)人有个性人的体质不间,性情各别。古希腊医学家认为人的性情取决于这人身体里某种液体的过剩。人的个性分四种类型=多血的性情活泼,多痰的性情滞缀,多*胆汁的易怒,多黑胆汁的忧郁。欧洲人一直沿用这种分类。我们所谓”个性”,也称”性子”,也称”脾气”。活泼的我们称外向,滞缓的我们称慢性子,易怒的称急性子或脾气躁,忧郁的称内向。不过这种分类,只是粗粗地归纳,没多大意义,因为每一种类型包含许多不同的性情呢。急性子有豪爽的,敏捷的,冒失的,也有粗暴的。慢性子有沉静的,稳重的,死板的,也有傻呆的。反正性情脾气各人各样,而且各种类型的区别。也不能-刀切。有人内向,同时又是慢性子或急性子。我只求说明:体质不同,性情各别。老话:一棵树上的叶子叶叶不同,人性之不同各如其菌。按脑科专家的定论,各人的脑子,各不相同。常言道:一个人,一个性;十个人,十个性。即使是同胞双生,面貌很相似,性情却迥不相同。个性是天生的,到老不变。有修养的人可以约束自己。可是天生的急性子不能约束成慢性子;慢性子也不能修养成急性子。婴儿初生,啼声里就带出他的个性。急性子哭声躁急,慢性子哭声悠缓。从生到死,个性不变。老话:“从小看看,到老一半”;“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”;“七卡二变,本性难变”。塞万提斯在他名著《堂吉诃德》里多次说。老话成语,是人类数千年智慧的结晶。韩非子说:“古无虚谚。”《管锥编》下,页。三联书店年版。他们的话确是不错的。我曾当过三年小学教员,专教初小一、二年级。我的学生都是穷人家孩子,很野。也很难管。我发现小学生像《太平广记》、《夷竖志》等神怪小说里的精怪,叫出他的名字,他就降伏了。如称”小朋友”。他觉得与他无关。所以我有必要记住每个学生的姓名。全班约四十人。我在排座位时自己画个座位图,记上各人的姓名。上第一堂课,记住第一批姓名。上第二堂课,记住第二批姓名。上第三堂课,全班的姓名都记熟。第一批记住的是最淘气、或最乖、最可爱、最伶俐的,一般是个性最鲜明的。最聪明的孩子,往往在第二批里。因为聪明孩子较深沉,不外露。末一批里,个性最模糊,一时分不清谁是谁,往往是班上最浑沌的。我班上秩序最好。如有新来的教师管不了最低班。主任就央我换教低班,不照例随级上升。所以我记住姓名的学生很多很多。三年共六个学期,我教过三、四班新生,从未见到个性相同的学生。每个人天生有个性,个性一辈子不变,这是可以证实的。天地生人,人多得不可胜数。但所有的人指纹不同,笔迹不同,也是个性不同的旁证。(三)人有本性1本性的意义人有本性,指全人类共有的本性,而且是全人类所特有的。猫有猫性,狗有狗性,牛有牛性,狼有狼性,人也该有人性。人性是全人类所共有,同时也是全人类所特有的。不分贫富尊卑、上智下愚,只要是人而不是禽兽,普遍都有同样的人性。2.什么是人的本性(1)“食色性也”,不是指人的本性吗。用“色”字就显然指人而不指禽兽。因为禽兽称“发情”(性欲发动)。不称“好色”。每个人都有肉体。有肉体就和其他动物同样有兽性。不过人的兽性和其他动物不一样。禽兽发情有季节,发情是为了繁育后代。人类好色是不分季节的。而且没个餍足。有三宫六院的帝王还自称”寡人好色”哩。禽兽掠食只求餍足,掠食是为了保全生命。人的食欲却不仅仅是图生存,还图享受。人不仅要吃饱,还讲究美食。孔子不是说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吗?(《乡*第十》)食与色,人之大欲,但人之大欲。不仅仅是为了自身和后代的生存,还都图享受呢。(2)灵性良心。禽兽的天性不仅有食欲、性欲。禽兽都有良知良能,连虫蚁也有,例如蚂蚁做集、蜂酿蜜、鹊营巢、犬守门,且忠于主人。人当然也有良知良能。不输禽兽虫蚁,而超越禽兽虫蚁。我国孔孟之道,主张人性本善。孟子说:“人有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。有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注解说“良者,本然之善也。”就是说,不由人为,天生就是好的。(《孟子·尽心》)注解的解释,不如《孟子·告子》一章里讲得具体。孟子说:恻隐之心,羞恶之心,恭敬之心,是非之心。都是每个人都有的。人有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之心,就表示人有仁、义、礼、智等美德。这都不是外加的,而是原来就有的。接下来,孟子引《诗经·大雅·桑民》之篇:“天生桑民,有物有则,民之秉彝,好是鳝德。”孔子称赞这首诗“为此诗者。其知道乎?……民之秉彝也(就是说,这种美德是人性本来就有的),故好是懿德(就是说,所以爱这种美德儿)。”《孟子》下文把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等等“仁义之心”称为“良心”。并着重指出,人性中原本有“良心”,如果不保住“良心”,而随它消失,“放其良心者,……则其违禽兽不远矣。……”孔子日:操则存,舍则亡…”,注:操之则在此,舍之则失去。从孔子、孟子的理论里,我们可以看到,人类不仅有良知良能,而且超越禽兽,还有良心。良心就是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等等仁义之心。人性中天生有仁义礼智等道德心,称良心。如果不能保住良心,随它消失,就和禽兽一样了。(苟子认为人性本恶,这里暂且不谈。留待下文。)西方人把”良知良能“性”本能”或“本性”或“天性”,而畸良心亦称“道德心”。就是说。每个人天生懂得是非、善恶等道德价值或标准,而在良心的督促下,很自然地追求真理,追求完善。努力按照良心上的道德标准为人行事。假如该做的不做,或做了不该做的事,就受到良心的谴责,内疚负愧。(参见西方辞典土instinct和conscience条)我嫌这一堆解释太啰嗦,试图用一个融合中外而明白易晓的词儿。概括以上一大堆解释。禽兽都有良知良能。人的良知良能与禽兽不同,而超越禽兽,我就称为“灵性、良心”。“灵性”,是识别是非、善恶、美丑等道德标准的本能产良心”是鼓动并督促为人行事都遵守上述道德标准的道德心。“灵性良心”是并存的,结合“知”与“行”两者。下文我就使用“灵性良心”来代表人的良知良能了,并且也不用引号了。这是人所共有而又是人所特有的本性。凡是人,不论贫富尊卑、上智下愚,都有灵性良心。贫贱的人。道德品质绝不输富贵的人。愚笨的人也不输聪明人,他们同样识得是非。懂得好歹。我认识好几个一介不取于人而对钱财十分淡漠的人,他们都是极贫极贱,毫无学识的人。昧了良心,为名为利而为非作歹的,聪明人倒比愚人多。务农的人往往比经商的老实。据农村的人说,山里人最浑朴善良。乡里人和山里人,并未受到特殊的教育,只是本性未受污损。他们认为人愈奸,心愈黑,愈得意发财。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,但不分贫贱尊卑、上智下愚,都有灵性良心是肯定的。我不妨从亲身经历中,拈出一两个实例。我家曾收留过弱智低能的一另一女,都和我家门房同乡,都没有名字。我妈妈为男的取名阿福。我们姊妹为女的取名阿灵。阿福大约十四五岁,模样只像八九岁的儿童。他得了好的东西都要留给他娘,我妈妈总说阿福有良心。门房有一整套小型木匠用具。阿福并没人数,却会找些木缸,锯呀、刨呀,把木板制成各式匣子。比猴子灵得多。后来他攒了钱被人骗走,离了我家,后悔不及,得了神经病,正也证明他是有灵性良心的。阿灵比阿福笨得多,数数只能数到二。她睡觉压死了自己的头胎儿子,气得她的公婆、丈夫见了她就*打。她自己觉得挨打是活该,毫无怨尤。家务事她啥也不会。我家女佣们一件件教她,她乖乖地学,渐渐能从二数到五、六、七,家务事也学会不少。一两年后,她丈夫来接她回去,她欢天喜地,跟着回家了。如果是畜类,看见*打它的人,不会欢天喜地。她是有灵性良心的。阿福、阿灵都是下愚中的下愚。但毕竟是人,不是畜类。这两个实例,只说明下愚的下愚,也有人性。阿灵比阿桶笨,已接近畜类,比聪明的猫狗还不如,但他们毕竟是人。有很多聪明的父每,会生下全无智力的痴呆儿女;~~聪明的姊妹兄弟间,会夹杂一个痴呆。这是父母最揪心的事。我认识好几个有掬呆子女的妈妈。社会上有专收养痴呆的机构。有一个生了痴呆儿子的妈妈告诉我:”送他到那里去,他也依依不舍地挨着我,不愿离开妈妈。可是他会把自己的大便送进嘴里吃,我实在看不过。只好硬硬心把他送走J”另一个生了痴呆儿子的妈妈,不忍把痴呆儿子送入专管痴呆的地方,只把他寄养在乡间亲戚家,也有留在家里的。这种孩子一般只能活到八岁或十一岁左右,使夭折了。父母看他们活着也伤心,死也伤心,因为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女啊。但他们虽具人形,却是没有长成的人,相当于未成品,不能指望他们有灵性了。其中也有长大成人的,我曾见过两人,但不是朝夕相处,不熟悉。看来他们和阿福、阿灵相似,都善良,和家人亲善,对外人也无恶意,也有或多或少的智力。在人与畜类的分界线上。得容许有些许混淆不分处吧?我们也常说猫狗等畜类有灵性、有良心。但畜类的灵性,总和它本性相属,也受它本性的限制。我见过一只特灵的狗,是我上大学时期一位教师的伴侣。它只要听到主人一声口哨,立即奔向主人。一次这位教师和同事十来个人一起出差,刚离开苏州,就得急病死了。这只狗当夜长嚎,凄厉如哭。大家说这是狗哭呀,会死人的。当时这位教师去世的消息还没传到呢。狗连夜哭,滴水不人口,没几天就饿死了。大家诧异说“这狗是不是知道主人死了呢?这狗真忠心呀!但忠于主人是狗的本性,俗称“犬马之忠”。犬马救主的传说不少,某地还有一座“义犬家”呢,笔记小说上都有记载。但是为狗立家的是人,不是狗;称扬“犬马之忠”的也是人,不是狗。狗嗅觉灵敏远胜于人,能做人类所不能的事,但狗只是人所蒙养、人所使用的牲畜。我们会诧异某人毫无良心。说:“这家伙的良心给狼吃了!”小时候,妈妈会责骂我们孩子没灵性!青肚皮猢狲,。。这都说明,有灵性有良心是人所特有而且普遍共有的本性。凡是人,除了未成人的痴呆。虽属下愚,也都有这点本性。3每个人具有双重本性人是灵*与肉体的结合,灵与肉各有各的本性。“食色性也”是人的本性。灵性良心也是人的本性。这两重本性是矛盾的,不相容的。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看到这两种不相容的本性。初生的婴儿只要吃足奶,拉了屎,撒了尿,换上干净的尿布,就很满足地躺在床铺上,啃着自己的拳头或脚趾,自说自讲。或和旁边的亲人有说有讲,尽管说的话谁也不懂。婴儿纯是一团和爱。初生的婴儿还不会笑,但梦里会笑,法国人称“天使的微笑”,做妈妈的多半见过,是元法形容的宁静甜美。以后婴儿能笑了。但不能笑出“天使的微笑”了。不过婴儿的笑总是可爱又令人快乐的。婴儿渐渐长大。能听懂大人的赞许,也会划手划脚表示欢欣s假如听到大人责骂。也会哭,或忍住不哭。嘴巴瘪呀瘪地表示委屈或无奈。一岁左右,都懂事了,不会说也会嗯嗯地比着指着示意。会说话了,会叫爸爸妈妈等亲人了,这时什么都懂,什么都学。小娃娃最令人感到他有灵性良心。他知好歹,识是非,要好。他们还没有代表个人意识的“自我”(self)!小娃娃都不会自称“我”。大人怎么称呼他,如“宝宝”、“娃娃”、“毛毛”、“臭臭”之类,他们知道指的就是他们,就自称“宝宝”、“娃娃”、“毛毛”、“臭臭”还要加上一个“乖”;尽管“乖”字还不会说,咬着舌子也要自称“乖”。我认识亲友家不知多少“乖宝宝”或“乖毛毛”等娃娃呢。有人说。要好不是天性,是妈妈教的。小娃娃怎么教呀?无非说:孩子要乖啊,要听话哦。他们觉得这就是好。小娃娃都要求好,长大了才懂得犟,长大了才有逆反心理呢。天真未凿的婴儿。是所谓“赤子”——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”的“赤子”。婴儿都是善良的。有凶恶的婴儿吗?只有爱哭爱闹而惹人烦心的娃娃。那是因为身体不舒服。婴儿没有凶恶的。但婴儿期很短,赤子之心很快就会消失。小孩子渐渐成长,渐渐不乖,随着身体的发育,个性也增强,食欲也增强。孩子到了能吃糕饼的时期,就嘴馋,爱吃的东西吃个没完。个性和善的,还肯听大人的劝阻,倔强的,会哭哭闹闹争食。父母出于爱怜,往往纵容。孩子吃伤了,肚子疼了,就得吃苦药。生病吃药都是苦恼的,聪明孩子或乖孩子会记住,就肯听话克制自己。食欲强而任性的孩子,就得大人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。一般孩子,越大越贪吃,越大越自私,甚至只要自己吃。不让别人吃。但两岁三岁,还是孩子最可爱的时期,四岁五岁就开始讨厌了。我们家乡有几句老话产三克气〈可爱)。四有趣,五讨厌,六滞气(可厌)。七岁八岁饶两年——或七岁八岁,猫也讨厌,狗也讨厌。”说的是虚岁。每个地方,都有类似的老话,因为这是普遍的情况,孩子越大越讨厌。为什么呢?孩子的身体渐渐发育,虽然远未成熟,已能独立行动,能跑、能跳、能奔、能蹦。这个时期,孩子的“自我”冒出来了。孩子开始不乖的时候,还觉得自己应该乖;人家说他不乖,还觉得没趣或心虚。可是刚冒出头的“我”,自我感觉良好,一心只想突出自己。“人来疯”不就是要招人注意吗?孩子好争强。爱卖弄,会吹牛,会撒谎。孩子贪吃争食,还会抢,还会偷,还会打骂吵架,欺负弱小。孩子五六岁,早熟的,性欲也在觉醒。欲念愈多,身体的兽性愈强。西方人说,人有七大罪怒。骄傲、贪婪、淫邪、愤怒、贪食、嫉妒、懒惰。这七种罪恶,也包含了佛家所谓贪、噢、痴。这种种罪恶,都植根于人的血肉之躯。孩子开始有“我”。各种罪恶都渐渐露出苗头来。自高自大,争强好胜,就导致骄傲。要这要那,不论吃的、穿的、用的都耍,就是贪婪。淫邪也就是佛家所谓“六欲”,指容色、体态的娇美,巧言娇笑的姿媚,以及皮肤细腻柔滑等所挑逗的情欲。传说小和尚随老和尚第一次下山,看见了女人,问这是什么东西。老和尚说,这是老虎,要吃人的。但小和尚上山后,别的不想,只想老虎。“沙弥思老虎”就是现成的例子。欲望受阻,不就激发恼怒或愤恨吗?贪吃不用说,哪个健康的孩子不贪吃呢?嫉妒也是常惰,我不如人,我就嫉妒他。懒惰也是天生的,勤快需自己努力,一放松就懒了。每一种罪恶都引发另一种或多种罪恶。譬如我骄傲,就容不得别人比我强;我胜不过他,就嫉妒他。嫉妒人,妒火中烧,自己也不好受。一旦看到我嫉妒的人遭遇不幸,不免幸灾乐祸。妒引起恨,恨他就想害他,要害人就不择手段了。这样一连串地由一个恶念会产生种种恶念。例如贪吃贪懒,就饱暖思淫。这时期的孩子,可说“众恶皆备于我矣”。这里就要谈谈苟子“性恶论”。苟子认为人性本恶,善者伪也。据苟子《性恶》:”不可学,不可事而在人者,谓之性。可学而能,可事而成之在人者,谓之伪。”第一句说明“性”不是学来的,而是天生的。这话正可解辑婴儿有灵性良心是婴儿的本性,是天生的。第二句说明人能学。也能学好:这就是伪。“伪”指人为,不是虚伪。苟子认为人性本恶,要努力学好,才成好人。这确也是实情。但是人之初,性本善,人的劣根性是婴儿失去赤子之心以后,身体里的劣根性渐渐发展出来的。他说人性本恶,是忽略了人的婴儿阶段。忽略了最初的婴儿阶段,就否定了人的本性。也否定了他自己肯定的“不可学,不可事而在人为者谓之性”(这就是说。性是天生的)。“本性难移”是我们已经肯定的。如果本性恶,就改不好。人原先本性是好的。劣根性发展后变坏了,经过努力,还能改好。如本性是恶的,就改不好了。我曾读到一则真实的记事。某英国人驯养了一头小老虎。老虎养大了,仍像猫狗似的跟在身边,和他很亲昵。一次,他睡熟了。老虎在旁舔他的子,表示亲爱。舔着舔着,舔出血来了。老虎舔到血腥。本性发作,把他的手咬来吃了。“本性难移”是不错的。能由人力改造自己,也说明人性本善,才改得好。荀子性恶之说是不全面的。有缺点的。但他说“善者伪也”,还得承认,人性本善,才学得好;否则萄子也难于自圆其说了。一般五、六岁的孩子都上幼儿班了。在家有家长管教,在学校由老师管教,同学闯也互相竞赛、互相督促、勉励。在家娇惯的孩子,在学校就争取做好学生了。孩子到了九岁、十岁,渐渐会改好。小孩子自己也会管自己。例如小孩子怕吃苦药、怕打针。可是他们很有灵性,也懂道理。如果给他们讲明得吃药、得打针的道理,有的孩子就能吃苦药,也能忍痛,尽管喻着眼泪,撇着小嘴要哭,也能在大人的鼓励下,说“不苦”、“不痛”或“不怕”。有的小孩尽管事先和他讲明道理,事到临头,就哭闹着不肯承受了。得大人捉住胳臂打针,捏着鼻子激药。因为个性不同,而孩子的克制功夫也强弱不同。孩子接受家里的管教,接受学校里师长同学的熏陶,再加自己有灵性良心,能管制自己,以前在纵容下养成的种种劣根性,会有所改善。如果顽劣不受管教,或亲人一味纵容,这孩子会变成坏孩子。坏孩子多半是十六、七岁的未成年人。他们先是逃学,结交坏朋友,结成一伙,殴斗闯祸,无所不为,成了不受管教的胡孩子。这就是所谓“性相近也。习相远也!”不管不教,纵容放任,使未成年的菌子成了坏人。如果他慷然觉悟,仍然可以成为好人;而迷途知返,会比一般唯唯诺诺的人更好。所谓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。西方人也说浪子回家,该宰了肥牛款待。这是人的灵性良心。战胜了一己的私欲。人,一方面有灵性良心,一方面又有个血肉之躯。灵性良心属于灵,“食色性也”属于肉,灵与肉是不和谐的。不和谐的两方。必然引起矛盾。有矛盾必有斗争。有斗争必有胜负。胜者或是消灭对方,或是制服对方,又形成统一。斗争可以不断,但矛盾必求统一。统一之后的“我”,又成了什么面貌呢?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的。怎么斗,怎么统一,都值得另立专题,仔细探讨。
......
前言共十一点,每一点都值得沉思,此文抛砖引玉,读读正本,必当会受益匪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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